凯亚醒来的时候，天色又昏暗了下去，一线微弱的白光通过小窗子照进屋内，能看见一些白色的粉尘在光中飘动。
凯亚感到口干舌燥，身上也在发烫，脑袋还有些迟钝。他晃了晃不够清醒的脑袋，摸向枕头底，小刀带着凉意的刀鞘让他感觉有些舒服。他的背篓也好好地放在床边的地上，皱巴巴的防水布盖住背篓里的所有东西，厚木板依旧卡在门上，没有丝毫被挪动撞击过的痕迹。
这块木板主要为了防止大型食肉动物趁他睡觉时闯进来，虽然这两年多下来，凯亚几乎没有见过比狐狸和鹰更凶猛的动物。
狼他倒是见过一次，不过也是只瘸腿的老狼，皮毛发白，绿油油的眼里满是机警和狡诈的神色，远远见到他后，立刻迈开腿跑了。
凯亚眨眨眼，将小刀插回腰间，将木板取下，肚子空荡地在叫。他从背篓里摸出来些熏肉和蘑菇干，从柜子里取了油盐和面。临行前，他打算吃顿好的，蘑菇熏肉面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。
凯亚往小锅里打水时，用木瓢往嘴里灌了几大口水，这时才觉得干得冒烟的嗓子好了一点，身上也凉快了一些，心里在一边庆幸着自己没有第一时间把水都倒掉。他在屋前燃尽的木灰上新生了一团火，架起小锅，把蘑菇、今天没能卖出去的新鲜的兔子肉、野菜同着油盐一股脑地往锅里放，见水煮沸了，就把面也一把扔了进去。
叮铃铃——
一阵金属的脆响撕裂了寂静，是铃铛被触动的声音。
凯亚弹似地站了起来，朝着铃铛声响起的树丛谨慎地打量着，树丛在黯淡的光线下透出沉沉苍老的深邃感。
茂盛的枝叶遮挡住了凯亚的视线。
前方，未知！
凯亚微微弓着背，手握住了腰间的小刀上，步履小心地往背后的小屋挪了几步。
铃铛有一定的高度，不会被小型动物，诸如兔子、老鼠等触动，可能只是调皮的松鼠和鸟类。
有可能，是某种大型动物在靠近！
比如那只瘸腿的老狼，又或者其他的。
凯亚眸光隐隐发亮。
他需要那把砍刀。
这种时候对于往日的凯亚来说，是件好事。如果他真能捕到大型猎物，那可以去城里换到不少钱。
不过他现在只是想吃碗热面，安稳地度过今晚，然后在明天清晨离开。
树丛持续传来了有什么东西在中间穿过的声音，树叶在被层层推开，彼此抖动撞击发出来沙沙的声响，地面的落枝被重物咔擦咔嚓地碾断。
这次不是幻听。
凯亚凝神静气，听着声音朝着他一点点靠近，速度不快，有种闲庭信步的感觉。
这不是小型动物该有的脚步声，太慢了，也太稳重了。
也不是那只瘸腿的老狼，而是某种更大型的，更危险的。
凯亚甚至能感觉到脚步主人对于一切都尽在把握的模样，应该是个骄傲又自信的家伙。
林中岑寂，无风，也无鸟鸣，小动物窜动的声响更是没有半点，只有那脚步声持续不断地透过冰冷到彷佛冻结的林中空气，敲击着凯亚的耳膜。
凯亚不由得随着脚步声，放慢了呼吸，手压在刀上，继续向小屋挪去。他的身体看似放松，实则肌肉紧绷。
空气中的压迫感随着脚步声的接近，愈发沉重，沉静地朝着凯亚的面门迫来。
极度危险的家伙。
如果让他联想，只能想到山林间漫步的雄虎，或者是巡视领地的雄狮，而且应该很年轻且强壮，皮毛亮丽光滑，有着澎湃旺盛的野性生命力。
凯亚已经退回到小屋内，从背篓里摸出来那把砍刀。
他不能肯定现在的自己能够打败一只年轻强壮的猛兽，可逃跑只会激怒本来没有捕猎欲望的猛兽，最后被扑倒咬断喉咙。
相安无事，或是殊死一搏。
凯亚抬起脸，盯着不断晃动的树丛，专注地等着。他蓝色的眼瞳里迸射出明亮的雪白光芒，目光异常冷静。
凯亚没有发现，他的脸上已经悄然咧开了一抹笑容，同样危险的，一如捕猎者的摄人笑容。
不是野兽——
拨开树丛的是一只黑色的手套，掌心部分用的是显眼的红色，随后出现的是一只黑色的长靴，靴上沾了些山间的泥土。黑色长外套的毛制下摆，白色的马甲，黑色的衬衣，黑金的领结，领结上的红色宝石。
再往上，入眼的皆是红色，火一般热烈的红色，卷带着难以形容的可怕高温，铺天盖地般扑来，将凯亚的眼球狠狠地灼痛了。
凯亚忽然忘记了呼吸，他感觉喉管被烧得有些干痛紧缩，发不出声来，或许切开喉咙一看，喉管已经烧焦成灰了。
沉默漫延在冰冷的空气间，四周似乎冻出了些细小冰末。
他们无声地对视着。
凯亚喉结艰难地鼓动了两下，咽下一口唾沫，润了润干涩的嗓子。
“呀！我一开始还以为是老虎、狼之类的野兽呢，原来是人啊！”凯亚故作轻松地笑了笑，将砍刀塞回了背篓里，“这位老爷您是迷路了吗？这片山上除了我可没其他人住，能迷路到这里来，老爷您运气还挺好。我这地方偏僻得很，一般也不好找，这可真巧啊。”
“不巧，正好相反。”
冷淡的声音穿透了凝结的空气，钻进了凯亚的耳朵里，让他的心脏随之缩紧了一下。
“是吗？为了公事？”凯亚努力维持着微笑。
他的笑看起来应该很可怕，凯亚想，只是在尽力调动起不听话的面皮做出一个嘴角上扬的弧度而已。
“……，不是。”
来人沉默了片刻，抬脚走了过来。
来人逐渐走进近，面容也越看越清晰，冷如宝石的红色双眼，在空中颤动的红发，恍然若正在静默燃烧的一团火焰。
凯亚凝视那张不断逼近的脸，本就紧绷的身体绷得像是拧到底的发条，肌肉也轻微地颤抖起来。他难以察觉地小退了一步，随后低下了头。他小小地呼了口气，肩膀慢慢放松了下去，迎着来人走过来的方向，小步走到了已经煮的咕噜噜冒着气泡的小锅边上。
小锅里传来一阵暖和的香气，蔬菜、肉以及被彻底煮出香气的某种面食类的味道。
“糟了！煮太久了！”
凯亚惊呼一声，连忙端起地上的碗，用一双长筷子去捞锅里面的面。面条一夹就断，捞起来时，已经纷纷断成软而小的黏糊短条。
来人走到他的身边，带着一股同气候相异的微暖气息，和火堆的扑面而来的滚滚热浪不一样，更像是某种难以形容的气体，钻进了他的皮肤里，吸入了他的鼻腔中，让他本就干渴疼痛的嗓子越发燥热。
“唉，好像煮砸了。”凯亚不动声色地往外挪了一步，“这位老爷，您要来点吃的吗？急着走的话，我现在就可以送您下山。我知道一条近路，用不着一个小时就能回到镇上，这样还能赶得上客栈的晚饭。”
“还有其他材料吗？”
来人说着就往屋内走。
“等等！你……”凯亚想要阻止，刚走了一步又站了回去。他手里端着还在冒热气的面糊，眼睁睁地看着来人毫无顾忌地走进他的小房子，毫不客气地拿了些他今天没卖出去的肉类和野菜，还有他储存的米面。
可真不客气啊……
凯亚小声地嘀咕了一声，端着碗给人让出了小锅前的位置。
来人摸起他摆在小木凳上的小刀，利落地将食材切成小块，有条理地将食材一一放入锅内，时不时用长勺搅动一下，复杂而和谐的香气从锅里飘出，混着肉类油脂的馥郁味道。
凯亚抽了抽鼻子，悄悄咽了咽口水。今天除了那份凉拌野菜和酒，他还一口食物都没动过，早已饥肠辘辘。
璃月有句话，天大地大，吃饭为大，死刑前还得给顿饱饭呢。
来人用勺子尝了口汤，皱起眉，“盐。”
“啊？来了…”凯亚自动放下了手里的碗，把盐罐递了过去。
等到盐罐被接过去，他才愣了下，望了望自己的手，又斜看了眼来人。
来人白皙的面庞染上了温暖的橘色火光，发尾微卷的长发此时更接近葡萄酒液透光时的深红，一双红色的眼瞳随着火焰明明暗暗地闪烁着，目光正专注地盯着面前的小锅。
凯亚只是短暂地看了一眼，就收回了目光，把自己的眼睛埋入了斗篷的阴影下。
这句话之后，两人再无交流。
夜色来得很快，瞬间就将整座大山笼罩在了黑幕之中。没有月亮，天地间的黑暗格外浓郁。
夜间山上的气温变得极低，冷风从林间呼啸着刮过时，像是有什么不知名的生物正躲在黑暗的树林间，呜呜凄凄地哀嚎着，声音时高时低。
两人不发一言地坐在火堆边上，只有火堆里的木柴烧焦开裂时的噼里啪啦声，还有火上小锅里的汤水煮沸的咕噜声。
凯亚在冷风中，往斗篷里又缩了缩。他望了眼身边的人，清了清发涩的嗓子，问道，“咳咳，这位老爷，我突然想起来，还没请教过您的姓名呢。”
“迪卢克。”来人语气淡淡。
“哦，那我就称呼您为迪卢克老爷吧。我总感觉您不像是普通人呢，能请教下您的姓氏吗？”
“莱艮芬德。”来人抬眼望了过来，“迪卢克·莱艮芬德。”
“啊，您就是那位莱艮芬德家的老爷吧，我很久之前就听过您了。”凯亚手下揉搓起自己的膝盖来，“这可真是荣幸，能在这种小地方见到您。”
“呵……”迪卢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，“你呢？”
“我？名字吗？哈哈，我这种小人物的名字可不劳您记挂了。”说完，凯亚就看着那双红色的眼睛带上了审视，锐利的目光将他上下仔细地打量了一遍，最后长久地停驻在了他的脸上。
这双眼睛似乎毫无波澜，也毫无多余的情绪，平静得如同尚未爆发的灼热岩浆。
凯亚和这双眼睛对视了一眼，手上忍不住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膝盖，开口道，“凯亚，我的名字。”
“姓氏？”
“我就叫凯亚。” 凯亚摇了摇头。
……
迪卢克没有接话，目光转了回去，看着煮沸的小锅，伸出手来，“煮好了，碗给我。”
“哦？…好。”凯亚正想把脚下的碗递了过去，发现碗里的面条已经黏成了一团。他又放了下去，换了个空碗递过去。
“老爷，您就用这个碗吧，还是干净的。”
“两个都要。”迪卢克说。
凯亚把两个碗都递了过去，看见迪卢克把碗里的面条倒进锅里，过了大概十几秒，就立刻捞了起来，然后捞进了碗里。两个碗里都装了差不多的分量，再煮了一遍的面条现在更像一团面糊了，然后两个碗里都被舀了一大勺汤。
凯亚接过碗，冰冷的手掌顿时感觉舒服了起来，暖乎乎的感觉，还有浓郁的香气，碗里分量适当的蔬菜、肉类、菌菇，还有漂浮在汤里的煮到快融化的面条。
一人一半嘛……
凯亚忽然笑了一声，沙哑的嗓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，“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，没想到老爷您还有这种手艺。”
“咸吗？”迪卢克问。
“哎！等等，我还没吃呢。”凯亚连忙喝了口汤，被烫得直呵了两口气，但是很好喝，被煮融化的面条给汤汁加了一份略稠的小麦的香气，味道复合，却很适合这种寒冷的天气。
他说，“不咸，挺好的。”
迪卢克淡淡地嗯了一声，端起碗，低头喝起汤来。
凯亚已经很饿了，便先开始吃碗里的菜面肉，一边耐心地等着碗里的汤变凉点。
“碗。”
一只手又伸到了他面前，凯亚发现锅里不知何时又煮上了新的面条，手里的碗直接被拿走了，等到装满热腾腾的面条又塞回了他手里，虽然说半碗看起来都是肉和蔬菜蘑菇。
“老爷，多了点。”凯亚说。
“给我。”
迪卢克从他碗里夹走了一小半面，凯亚望着剩下大半碗，“老爷，好像还是…多了点。”
迪卢克的目光从他身上一扫而过，说：“剩下的，全部吃完。”
凯亚瞥了眼迪卢克，迪卢克眉头微蹙着，表情似乎有些不满。他收回目光，端着碗埋头吃起来。
等凯亚吃完接近半碗时，他看见迪卢克已经开始了下一碗。
胃口不错，他想。
这种面条并不是精质面粉做成的，糅杂了大量价格低廉的劣质货，口感自然不是多好，也是目前绝大部分人的主要口粮。生活再差点，只能喝上稀粥的人也数不胜数。
三年前，七国联合军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，终于进入了早已覆灭几百年的古国坎瑞亚。人类在这场战争中展现出了连神明都在感叹不已的伟大精神，用微如蝼蚁的力量和身躯堆砌出了一条通往胜利曙光的血肉之路。最后人类同神明合力封印了深渊，暗星战争宣告正式结束。
战争结束后，留下来的是满目疮痍的大地。大片的耕地，森林和水源被深渊泄漏的秽物污染，各业几乎等同荒废，只有黑漆漆的冰冷武器堆积成山。
这些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的武器，此时都已经等同废铁，人们甚至不能咬下哪怕一口来填饱自己饥饿到发狂的肚子。他们看着，看着，不禁痛哭流涕。
遍地都是坟冢，还有没来的收殓的尸体，空气里满是肉类腐烂的臭味。
食腐的鸟类羽毛变得油光水亮，成群游荡的野狗双眼冒着长期食饱人肉的血光，呲着满是涎水的嘴，阴恻恻地注视着每一个路过的人。常有落单者出门后，便始终未归。第二天人们就能在大路上，发现这些可怜人被啃咬得七零八落的尸体，凄惨地散落一地。
在很长一段时间里，没有人敢于双手空空的独自出门。
人口的大幅度减少，使得人们可以勉强依靠着最后那点可怜的土地和水源生存下去。
神明再次在世间行走，协助着人类恢复生息。
他们并非人类，却理应是人类的先祖。从远古时期起，他们就在指引着当时尚且懵懂且柔弱的人类，将他们的孩子们庇护在自己宽大的羽翼之下。
长大吧，变强吧！哪怕是羊羔也该变成猛兽。
我们会庇佑你们，教导你们，直到你们再也不需要我们，那时我们将会远去。
他们望着已经长大的孩子，放任其远去，却始终在注视着自己的这些孩子们。
终有一天，我们不再是你们的引领者，也不再是你们的保护者。
我们会渐行渐远，带着磨损已久的苍老灵魂，变成隐没在人群里的一颗普通的水滴。
现在还不是永别的时候，不过那一刻也快要到来了。
或许就是下一个，重复着的平凡清晨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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